文/柯云路

　　在一间咖啡厅内，我和晓雪初次见面，之前我们通过几次E－mail和电话。

　　我到的时候，她已经坐下了。简洁随意的衣着透着时尚，显然对自己的外貌和打扮相当自信。她今年三十岁，但看起来年轻得多，我只能从她眼中偶尔闪过的一丝暗影看出她这个年龄没有的沧桑。简短的寒喧后，她开始叙述自己的故事。

我们结婚了

　　我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，对婚姻抱着非常传统的观念。

　　我和丈夫是我读大四那年的夏天认识的。那天下着大雨，我独自去人才招聘会，匆忙之际却将包落在了出租车上。正在着急，腰里的BP机响了。BP机上是他的留言，他正巧是那辆出租车的下一位乘客，无意中发现了我的包，包里有我的身份证，还有一大堆证件资料。

　　我们约在咖啡馆。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高大的男孩，脸部线条很硬，但不是我一见倾心的那种英俊。我们面对面坐下了，在把包拿出来的同时，他便笑我的粗心大意：“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在车上，说不定哪天把自己也弄丢了。”见惯了校园里小男生的奉迎，这个大哥哥式的批评使我感觉亲近。

　　那天咖啡馆里人不多，静静地流淌着背景音乐。之后的聊天非常自然，他大我两岁，竟毕业于同一所学校，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。当我们聊完了起身看表时，发现已是半夜。

　　从此，我们开始交往。我觉得，这就是缘份。

　　和所有年轻人一样，恋爱的日子幸福而快乐。我们一起爬山、看电影、听音乐，也一起幻想未来的生活。

　　一年后，我们商量着一起把工作辞了，自己办公司，好好干一番事业。

　　他拿出了全部积蓄，我们又从双方老人处各借了一点钱，开了一间公司。小公司的打拼很辛苦，有时请客户吃饭，结完账兜里连打车的钱都不够，只好相拥着一步步走回家。

　　我们那时已开始同居，租住在附近机关大院的一室一厅，房子很旧，但租金便宜。没事的时候，我们会牵着手在街上闲逛，几乎把附近的小餐馆吃了个遍。一个沙锅豆腐四块钱，一盘京酱肉丝三块钱，再加两碗米饭，不到十块钱一顿饭，吃得非常满足。

　　公司发展顺利，很快我们把借父母的钱还清了，还慢慢积攒起一笔钱。和所有过日子的年轻人一样，买房买车。

　　在恋爱的第六年，彼此早已没了新鲜感，但是双方父母很着急，催着我们结婚。那时候房子也买了，公司规模也一点点扩大，我也觉得该是结婚的时候了。

　　婚礼来了不少朋友，但披上婚纱的时候，一点没有新娘的感觉，只觉得完成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程序而已。

我们离婚了

　　结婚快一年的时候，我发现了他的婚外恋。

　　那段时间他出差特别频繁。我们俩在公司是有分工的，“男主外，女主内”。他管对外的业务，我负责公司内部管理。

　　在此之前我已经有了点猜疑，他特别喜欢到杭州出差，每次都说是业务需要，但回来后并没有相应的业务拓展。我知道他在杭州认识一个女人，人很优秀，也漂亮，很多方面比我强。她来北京时，我们还见过面。

　　我像《手机》里的女主人公那样把他的手机话费到电话局打出来了，发现那段时间，他和杭州的一部电话每日通话都在一小时以上。这绝对不可能是业务需要，而且很多通话时间都在深夜。

　　我就明白了。

　　一次，他又要去杭州，我想验证一下，就说，杭州那边好像最近没什么业务需要，公司这里正忙，先别去了。他马上搬出一个理由，说在杭州的父亲病了。

　　我嘴上没说什么，到外面买了个电话卡，打到杭州他父亲的手机。对方一接电话，声音很宏亮，没有一点病态。我什么话都没说，把电话挂了，知道他要去会情人。

　　那天是中午的飞机，早晨五点他就醒了，我也醒着，两个人就躺在床上说话。

　　我对他说，你今天出差，我想到机场送送你。过去他去外地我从不送他，彼此都忙，也没有这种情调。听我说要去送，他很意外，说送什么送，几天就回来了。我说正好没事，还是送送吧。他没有觉察到我的怀疑，拎着包高高兴兴上路了。

　　那天是个阴天，天空一片昏暗。他开着车，我坐在一边，想着七年来的点点滴滴，心里阵阵难受。我当时还抱着一丝幻想，想着他看在过去几年的情份上，到了机场会后悔，说杭州不去了，跟我一起回家，然后把真实情况告诉我，认个错，收住了，我想我还可以原谅。但是，一路上他却跟没事人似的哼着歌，还用手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。直到机场分别，他朝我一挥手就走了。

　　我当时觉得，他转身前的这一挥手，我们就彻底“拜拜”了。

　　恰好那时我哥哥也在杭州，我就让哥哥帮我跟着他们。果然就看见他和那个女人搂着一起进宾馆、逛超市。

　　几天后，他从杭州回来，我又去机场了。对我去接机他很意外，但还是高兴。其实在这个时候，我还想听他坦白，我依旧还能原谅他。可是，他取了行李坐在车上东拉西扯，一副无辜的样子。我知道没救了，于是，我把车靠边停好，对他说，我们离婚吧。

　　他当时傻了，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。我告诉他我哥哥看到的场景，之后他懊悔、哀求，发誓，都没有用，我的心已经彻底凉了。

　　在一个月内，我们协议离婚。

我迷惑了

　　讲述结束了，晓雪看着我，开始了对话。

　　柯云路（以下简称柯）：丈夫的婚外恋有多长时间？

　　晓雪（以下简称雪）：我们结婚一年，他的婚外恋也是一年。

　　柯：是同时吗？

　　雪：婚外恋在先，结婚在后。

　　柯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？

　　雪：经过六年的恋爱，新鲜感早就过去了。所谓七年之痒，其实根本用不了七年，已经什么感觉都没了。他后来感情出轨，也是不可避免的。您说，稍微成功一点的男人是不是都难避免婚外恋？

　　柯：婚外恋在几十年前的中国比较少，在当下的中国比较多。对于成功男人来讲，完全避免婚外恋的，据我所知是少数。你离婚如此坚决，一点没有迂回的余地吗？

　　雪：没有。

　　柯：为什么？

　　雪：我觉得自己特别受伤害。在六年恋爱和一年婚姻的过程中，我完全投入我们共同打拼的事业中，除了工作需要，我几乎把过去的一切交往都舍去了。有些舍去还不完全是工作需要，也是照顾他做丈夫的自尊心。我在这里全心全意维护家庭，他呢，搞了这么一场婚外恋。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，他在结婚之前就有婚外恋了。他和我结婚，不过是惯性而已。

　　柯：对于那段经历，你有苦恼，或者说感到屈辱，需要倾诉。这我理解，可是如果只是倾诉，你并不需要找我才能完成。那么，你如此急切地找我，真正要问的是什么？

　　雪：我今天真正要问的是两个问题。

　　一个问题，我到底怎样和前夫相处？我们离了婚，但公司并没有分开，我们还共同管理着这家公司。我们至今还在公司里各占50%股份，至今每天都要见面。现在，前夫一直希望和我复婚。我应该怎么对待这件事？感觉很复杂。

　　第二个问题，我又有了新的追求者。我应该怎么对待新的追求者？这又很复杂。

　　柯：新的追求者怎么会让你感到复杂，是不是从通常观念讲是不正常的婚恋追求者？

　　雪：我们是在一个酒会认识的。对方四十多岁，有家庭有孩子，事业也成功。那一段，我还没从离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，聚会时默默地坐在一角。他主动走过来和我说话，非常体贴。他人长得很帅，我们算一见钟情。他追我追得很紧，我也喜欢这个男人，在他身上看到了成功男人的魅力，很久没有过的激情又出现了。

　　柯：可是你刚才说，他是有妇之夫呀。

　　雪：是。但我并不要求他和妻子离婚，我只要这么一份感情。

　　柯：你觉得可以和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发展感情吗？你允许自己这么做吗？

　　雪：我不想破坏他的家庭，我没有觉得自己不道德。

　　柯：既然这样，你已经达到目的了，还有什么问题吗？

　　雪：我们认识以后，他对我有过很多允诺，也提出一些要求。我不知道我和他往下会怎样发展，能不能再往前迈一步？

　　柯：你已经说过，你并不要这个男人的婚姻，那么，你所说的往前迈一步就只能是性关系了。对此，我肯定不会给你一个一是一、二是二的结论。我不会特别简单地说，你和他是好下去呢，还是就此了断。我要通过对这个过程的分析帮助你认识自己。一旦梳理清楚了，你自己就会慢慢找到结论。通过你的讲述和答问，我对你有几个判断。

　　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呢？

　　第一，你是个看来很温和、有承受力、能够忍辱负重的女人。我注意到，即使在谈到前夫情人的时候，你的用语也很温和：“人很优秀，也漂亮，很多方面比我强。”仅仅这一句描述，就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。毕竟她是你的情敌，你因她而失去丈夫。我从中看到你待人的宽和。

　　但同时，你在重大抉择时下决心也会毫不犹豫。很多女孩不一定有决心放弃稳定的工作去办什么公司，但是你敢。所以，你的性格是绵善中又很果断。就像你对待婚姻，一旦前夫做事超出了你能容忍的限度，你没有商量的余地。

　　第二，在感情问题上，你要求对等。当你为共同的家庭和事业打拼时，你要求丈夫付出同样的努力。当你为保护丈夫的自尊心做出了足够牺牲时，如果丈夫对你过得去，哪怕不那么体贴，你能忍受。可是，丈夫在感情上欺骗了你，使你感到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对等的回报时，你接受不了，自尊心受到了伤害。

　　第三，表面看来，你是个自尊心不太过敏的女人，别人说长道短、有个风言风语你不太在意，但实际上，你的自尊心在某些方面反应很强烈。在你对整个事情的描述中，你不仅因为对方在感情上抛弃了你，背叛了你，你还在相当程度上觉得脸面受了伤害。

　　第四，在婚恋问题上，你有一套自己的道理和模式，你要求一个相互厮守的家庭，任何一方都不应犯规。如果你的前夫没有婚外恋，你会允许自己有婚外恋吗？比如在家庭稳定的情况下，即使遇到自己特别喜欢的成功男人，比你的丈夫还优秀，你会婚外恋吗？

　　雪：不会。

　　柯：这就是你在感情上的第一个模式。在合法的正常家庭，你遵循这个模式，对方犯规你不容忍，你也不能容忍自己犯规。

　　可是你发现没有，你还有第二个模式呢。你现在介入了别人的家庭，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，他和你的关系就是婚外恋。

　　你想过没有，对方的妻子正处在你离婚前的状态。可以想像，这对夫妻也曾经历过从无到有的创业过程，也可能像你曾经经历的那样，有过对未来生活的梦想，在共同打拼的这些年历尽艰辛。你告诉我，你前夫的情人并没有对他提出婚姻要求，但这并没有减少你受到的伤害。那么，现在如果由于你的介入而破坏了这个男人的家庭格局时，他的妻子儿女该怎样承受？是的，许多女人面对如此情境只能用沉默做出应对，但并不说明她们没有痛苦。对于对这个家庭可能造成的伤害，对于来自这个家庭的妻子和儿女的道义谴责，你有没有勇气面对？这些你都要想清楚。

　　此外，你能保证自己和这位成功男士的婚外恋，是他惟一的婚外恋吗？

　　对于这样一个很有成就、很有魅力的商人，用你的话说是“一见钟情”，之后感情迅速升温，进而提出种种要求，包括性要求，那么，完全可以想像，在你之前，他可能会有一个甚至多个这样的情况。你有思想准备吗？你说自己并不排斥她的妻子，因为妻子在你心目中是合法的。然而，如果对方的婚外恋不止你一个，你接受不接受？

　　雪：绝对不能接受。自从离婚以后，我一直非常苦恼，为了离开苦恼的深渊，觉得一定得抓住一根稻草。

　　柯：这个男人也许就是这样一根稻草。你想借助他走出痛苦，它有一种短时效果。但接下来怎么办？我不会替你做出结论。至于你刚才问的第一个问题，到底怎样和前夫相处？我的建议是，继续共事，像朋友一样的相处，不一定复婚，但也不绝对排除复婚的可能。

　　我被感动了

　　晓雪又同我讲述了她与前夫离婚后的事。

　　后来听说，我们离婚之后，前夫和那个女人也断了。可能是因为歉疚，离婚时前夫把房子留给我，一个人搬出去住。生活自由了，出差的次数却明显少了。过去公司里的应酬我基本不参加，但现在他总求着我去，找机会和我说话。不久前我过生日，他瞒着我搞了一个大“派对”，订了很多鲜花，请来许多朋友。我嘴上不领情，心里还是感动的。这是久违的浪漫，可惜来得晚了点。

　　几天前，临近下班时他跟我说，想晚上一起喝喝茶，商量一下公司的工作，我同意了。

　　他预先在饭店订好了座位，点的都是我平日喜欢的饭菜。我已经下决心不再感动，但还是动了点心。

　　席间他不怎么动筷子，只看着我吃。我说：你不是想商量公司的事吗？现在可以谈了。

　　他看着我半天不说话，又过了一会儿，他说：原谅我。再给我一次机会。

　　我冷着脸，但心里像被刀扎了一下，猛地一抽。他转身从包里翻出一个玻璃瓶，是最不起眼的那种普通的玻璃瓶。打开，从里面抽出一卷纸条。我的脑子轰的一声，说：你怎么还保存着这个？

　　那是我们刚刚住到一起时写下的纸条。因为跑业务，常常早晚颠倒。有时他回来我已经睡了，我起身时，他刚躺下没多长时间。我们就会在临睡时或离家前互留纸条，比如“早饭热在锅里”、“冰箱里有煮好的鸡蛋”、“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粽子”、“今晚我有应酬，不能在家陪你”等等，当然还会有一些甜密的话语。我早就把这些纸条忘了。

　　我问：为什么还留着这些东西？

　　他说：当时随手塞到瓶子里，并不是刻意的，只是觉得好玩。后来放在箱子里，自己也忘了。分开后一个人待着，想起过去的许多事情，偶然发现了这个玻璃瓶，一遍遍看里面的纸条，每次看都特别难过。觉得自己不懂得珍惜。

　　晓雪慢慢讲述着自己的故事，脸色一点点变得柔和起来，她似乎明白了自己该何去何从。

　　摘自《法律与生活》半月刊2006年4月上半月刊